家庭旅遊

  大概從有記憶開始，家裡就有一起旅行的習慣。每年的寒暑假老爸就帶著全家大小跑遍台灣各地，偶爾，還有出國行程，已經成為一種小小的家庭傳統了吧，我想。不論是國內還國外，我們都是自由行，從路線住宿到遊玩細節，幾乎是我爸一手包辦。他是個心思非常縝密且有邏輯的男人，總能在我們想到之前就把所有可能性都安排妥當，執行力也很踏實，一家大小都在他神如旅行團的規劃裡盡情享受旅行的樂趣。


  也是因為爸有這樣的冒險家精神，家裡的小孩也是半被迫地養成了跨出舒適圈的勇氣。8歲那年全家去了紐西蘭，也是我第一次出國，18天的旅行我有一半是在當地一間小學上課，內向的我在很不情願的心情下和一群外國小學生融入紐西蘭的local生活。所幸小孩總是很快打成一片，下課一起爬樹，吃瑪芬當午餐，還很剛好參加到校外教學。要離開時我和同學們都依依不捨，全班一起送我一張手做的大卡片，那一週留下的衝擊與感動至今仍然在某些層面深刻影響著我。


  11歲的暑假全家一起拜訪住在加州的舊公舅媽，其餘一個月在美國西岸自駕旅行。爸常很自豪地說他到過美國十幾大州，在那個GPS和Google map尚不普及的時代，常看到爸媽在前座焦頭爛額地翻著紙本地圖。一家人在未知中緊緊相依，感覺特別親密，在漫無盡頭的美國公路上，穿越長著比人還高的仙人掌的沙漠，有時忽然超大雨點灑滿車窗，又撞見超大彩虹橫跨眼前；開到一個三不管地代只好不斷下車問路，或者迷路到天黑了飢寒交迫，只能趕緊先找個Motel住下。每到這時爸又指派給我負責尋問有無空房的艱難任務，要真槍實彈地在美國當地跟美國人溝通，真的很挫，但為了今晚的安頓，也只好一次次硬著頭皮上前。

  每一場旅行都是一場戰役，但小的時候我和妹躲在爸媽的羽翼之下，只要他們在，再危岌其實都覺得安心。直到我們都大了，各自去過英國和德國交換學生，也各自累積去附近歐洲國家旅行的經驗。真正離開保護傘自己飛翔過後，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變的獨立，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學會一套生存本領，也變得更堅強。


  會有這樣的自覺，是這一兩年去歐洲的家庭旅遊發現的。爸的旅行魂沒有隨著年歲漸弱反而更加燃燒旺盛，而食衣住行育樂的安排也慢慢交棒到我和妹手中，由我們三人一起找出國資料。( 喔，家母因為英文關係，自願扮演跟隨者。) 今年的東歐之旅，奧地利、捷克、匈牙利說好分別由父女三人各自負責，每到一國就讓該國負責人帶路。相信跟別人一起自助旅行過的人都知道，安排行程是件非常繁瑣的事，尤其跟家人，行程必須豐富順暢，然而在異國他鄉充滿各種變數，壓力不小。另外，旅伴間的契合也很重要，24小時共患難極度容易發生摩擦。這次的家庭旅行給我最深的感受是爸媽的轉變，不再像印象中那樣堅穩如山、天塌下來有他們頂著，而更像是，我和妹，帶著他們旅行。


  說是一人負責一國，也不過只有訂好住宿和主要交通、查了幾個景點而已，實際的行程我跟妹都是到了當地再摸索，因為曾自己在歐洲自助過，倒也老神在在，沒想到這次竟是擔起全家人的金錢時間性命的重責大任。爸媽不熟悉Google Map，行程有餘裕時得很有耐心重複地教他們操作所有功能，爸可能是太久沒碰英文，耳朵的聽力似乎比以前退化，變的幾乎像個不會英文的人一樣，讓我們有點吃驚。諸多的電子化功能如票卷的QR Code，他們也是一頭霧水，於是我們成了整趟旅行與外界接軌的橋梁，路線由我們主導，遇到問題也由我們想辦法，爸媽變的脆弱易緊張，需要保護。

  整趟旅程中我們遇過大大小小的狀況，媽容易讓情緒凌駕思考，爸有怪罪別人的壞習慣，我和妹夾在中間，無奈覺得冷冷靜靜趕快把問題解決就好。在生死綁在一塊兒的時候，你能在危機時看透一個人，也看清關係中的相處模式。我們家會在遇到困境的第一時間相互責難，或許這麼做能讓個人的無助得到出口，卻讓家庭旅遊失去最初，本該是要讓感情更緊密的意義。爸媽的狀況外與不食人間煙火有時讓人非常惱火，金錢價值觀他們總叨念不休，我們想體驗當地飲食他們到哪都想自己煮簡單吃，玩樂模式的差異也常是爭執的引爆點。可能平時在越來越少的相處時間裡，他們忘了我和妹已是獨立的個體，我們也忘了自己已經長大，或者，他們只是老了。


  比起前面的原因，後者更讓人難以接受。在東歐時我的思緒不時徘徊在理智崩壞的邊緣，和「爸媽現在還走得動，能正常跟我們一起旅行，要珍惜」之間，加上旅行大量的體力消耗，幾度也是身心俱疲。每次的家庭旅遊都是一次審視，大家現階段的狀態赤裸地互相擁抱，考驗著彼此的包容度和修養，提醒我們愛有多深。我和妹討論起這次旅行，一致認為下次的家庭旅遊認真要由我倆全權規劃，爸媽放心讓我們帶領就好，也能從帶著全家披荊斬棘的辛勞中退役。唯一不變的是，有他們的地方就有冒著煙讓人從心暖到腳的中式湯麵，可以放心賴床到被叫醒吃絕對營養的早餐，還有一家人在離家鄉千裡之外的和樂笑聲，有他們的地方就是家。